###策问

制曰:朕闻立天之道,曰阴与阳。立地之道,曰柔与刚。立人之道,曰仁与义。三才之道一而已,何又有去义为论乎?于是未免贤者自相私反,必如圣经而后可。且今人尤大非贤者,及人君才一用义,即谓严刻。乃作言曰:上任刑以为治,非三代之治也。却一不之反于己。三代之人皆人也,不待义临而自持,惟恐放侈。今之人果三代之同欤?将欲利之是贪，欲之是纵，国而罔思，民而罔恤，以至于上下礼度悉不之慎为之。君人者,可不一教一治之,是非当否?抑果当乎?朕祗承天位，惟民是保。何官人者比比皆负国虐民之图,奚为用哉?尔多士师孔子之学,必心孔子之心。将此心之平正,陈为篇列,以除弊革私之道,衍为仁育义断之方以告我。勿讳勿欺，朕览之。

###对策

臣对:臣闻帝王之御临天下也,内必有敬天之心,而外必有宪天之政。夫天者,理之原也。人君代天理物,故其所行必求端于天。天之道虽广博而难终穷，神妙而不可测，而其端不过有二:曰阴与阳而已矣。阳居春夏以长育为事,有刚道焉。王者继天而为之子则用仁,而凡为慈爱,为谦屈,无非仁之统体矣。阴居秋冬以肃杀为事，有柔道焉。王者继天而为之子则用义，而凡为果断，为裁制,无非义之散殊矣。故天道运而无所积,帝德运而无所私。以此存之于中，是谓敬天纯王之心也。以此发之于事，是谓宪天纯王之政也。合心与政皆纯乎天，夫是之谓格天之治。而尧舜禹汤文武由此其选也，奚独三代之治为然乎?

钦惟皇帝陛下，禀刚健中正之资，备文武圣神之德，自即位以来，信赏必罚，威行如雷霆。发奸摘伏，明照如日月;对时茂育，容保如天地。盖粹乎斯道之中，而建维皇之极者也。臣也窃伏草茅，遥被治化久矣。乃者叨有司之荐，得以与于大廷之对，而清问及焉。永惟圣经之言，而有取于仁义并行之道。既而有慨于庶官之庞,而欲以兼夫治教之法。且冀臣等以除弊革私之道,为仁育义断之方，而戒之以勿讳勿欺也。顾臣之愚陋，何足以仰裨休德之万一乎?虽然,有所言而不实是之谓欺,则上负陛下矣;有所言而不尽是之谓讳，则下负所学矣。上负天子，下负所学，畴昔之所自许者谓何,朝廷之作养者谓何,而可如此也?臣敢不披沥衷悃,就陛下之所问及者而条陈之，陛下试垂听焉。

臣惟天下之道，有经有权。经也者，一定而不可易者也。权也者,或相兼以适其宜,或相济以补其所不及者也。人君抚舆图之广，临兆民之众，天下之所恃以立命者也。苟一于义则威之太震，民畏之而不敢亲;一于仁则惠之太亵，民狎之而不知敬。是仁之与义,犹天之有阴阳而不容以或偏也。臣故曰:道之一定而不可易者也。然德教以象天之生育，仁矣，而义者未尝不防之于中。刑戮以象天之震撼,义矣,而仁者未始不贯乎其内。是仁义之交相为用,犹阴阳之互为其根。臣故曰:道之相兼以适其宜也。然天下之势有强弱,而人君之政有德与刑。乘弱之后者利用威,而乘强之后者利用惠,此其斟酌操纵之间,犹之天道之雨以润,而日以晅,雷以动,而风以散,既成万物,而人莫窥其神。臣故曰:道之相济以补其所不及者也。是故仁义之为道也,一定而不可易者,以立天下之经;或相兼以适其宜,相济以补其所不及者,以达天下之变。稽之于圣经,验之于往古,何莫不然。彼其去义以为论,专任德而不用刑者,何其失之偏乎?

臣伏读圣制之篇,而有以辨人言之为妄矣。人之言曰:人君才一用义，即谓之严刻任刑，非三代之治。臣愚以为，用义之与严刻任刑不同也。既曰用义,则不可谓之严刻任刑;曰严刻任刑,则不得谓之用义。人君之于天下何容心哉?视其理之所宜而已矣。苟于义所当用,则虽杀人而不可谓之严,虽致人于死而不得谓之刻,盖以义之为道当如是也。至谓用义非三代之治,此尤非所谓知理者。臣不暇远引泛取，即以三代之事明之。禹之承舜也，先罚后赏以示威。汤之革夏也，申代誓众以张武。而文武之继殷也，驱除元恶,歼灭暴国以救民。故夏有禹刑,商有汤刑,周有甫刑。三代之得天下虽曰以仁,而未尝专倚于仁,有义以济其仁之所不及也。后世事不师古,遂以为三代之治,纯用德而不用刑,何失之远欤?是故不朝者赐之几杖,受赂者馈之金钱,言宽仁者莫如汉之文帝矣然姑息成风，乾纲罔断，故不再传，而有指大如股、胫大如腰之患刑以不杀为威，财以不蓄为富，言仁厚者亦莫如宋之仁宗矣。然声容盛而武备衰，议论多而成功少，故不再传，而有流言道路，变令推恩之讥。夫二君则汉宋之良也,一于仁而不义,而其弊犹不免有如此者。若是而谓三代之专于任德,后世之专于任刑,可乎?不可乎?由是观之,三代之所以治隆俗美者,以其仁义之并用,内有敬天之心，而外有宪天之政也。后世之所以不古若者，以其仁义之或偏,而不能审时以度势。其于天也,或亵焉而不知敬,或悖焉而不知法也。

我太祖高皇帝承元人积弊之后，故其所以创制立法者，大率以严为本。及天下已定，又戒圣子神孙，不得复用国初之典。是其仁义之并行，刚柔之相济，其所以察乎天人之际，审乎消息之宜，而为万世虑者深矣。但国家承平日久，重熙累洽，民志日趋于玩惕，事体日废于因循。盖自正德以来，兹弊极矣。肆陛下人继大统，始振起而一新之。故自临驭十有七年以来，革者故，鼎者新，蛰者奋，困者苏，天下欣欣，咸睹太平于有象矣。而陛下犹有歉于宫人者负国虐民，若追羡于三代之英，而未之逮者。臣愚以为，虽尧舜在上，不能无小人,此在君人者驭之得其道耳。驭之之道,臣前所谓仁义之并用者是也。盖尝闻之，法禁之不行，自上犯之也。而小民之所以敢为非义者，庶官之贪顽者启之也。今天下之大，其在于朝廷擎毂，岂无有秉义竭忠之臣?然而违上所好，朋家作仇者未尽无也。其在于百工庶府，岂无有亮采惠畴之臣?然而胁权相灭，诬上行私者未尽无也。其在于都邑藩省，岂无有旬宣和惠之臣?然而违道干誉，尸禄养望者未尽无也。甚者削民之膏脂以肥其家，窃君之荣宠以张其势，掠众之美以示其恩，恣己之私以败其度者，未尽无也。陛下尊礼大臣，愈久益亲，体悉群臣，有隆弗替。其于股肱之良，而谟明弼谐者，固尝抚之以恩，而动之以礼矣。而于此不悛之徒，明罚敕法,惩一以警其百,是犹春阳之后,而震之以雷雨之威。天下方将感陛下之仁,而畏陛下之法,奚为而一驭臣为然也。不可行乎?虽然,处今之时势,而义之所当用者,非独夷狄跳梁,而横于西北,则薄伐之师,不可以不整也。庶民僭越,而似于王章,则奢汰之禁,不可以不严也。军旅疲弊,而阙于勇敢,则简阅之令,不可以不怒也。凡若此者，要皆以精明之治，而敦夫浑厚之体，以立君道之纪纲,以跻中兴之盛业,道莫有先于此者矣。抑臣又闻之:仁育而义,王者之政也。所以主是政者,心也。故必有纯王之心,斯有纯王之政，而宪天下之政，谓非有敬天之心不可也。臣尝庄诵陛下敬一之箴，而有以知陛下之心，直可以质诸天地而无疑也。有德弗降,是违天之所喜矣,敢不敬欤?有恶弗惩,是渝天之所怒矣,敢不敬欤?以此常存于心，兢兢业业，罔敢失坠，夫然后以达于政也。仁足以育天下,而天下莫不归于仁;义足以正天下,而天下莫不疆于义。宪天之政，由是而会其全;格天之功，至是以要其极矣。虽然，敬亦未易言也。隐征之间，真妄错杂，毫厘之差，千里之缪。苟辨察之功不悉于几微,持守之力不继于厥服,则人得以胜天,欲得以夺理,又恶知其为仁而在所当体,恶知其为义而在所当用也哉!故曰:勿叁以三,勿贰以二,行顾其言,终如其始,静虚无欲,日新不已。然则陛下之言，固可谓能自得师者矣。除弊革私之道，仁育义断之方,岂外此而他求乎哉!

臣始以仁义并行之道为陛下告,终以主敬协一之功为陛下勉。初非有惊世可喜之论,然直意陛下以言求士,而臣之所以献言于陛下者,惟以明诸其心,上不敢负明问,下不敢负所学而已。惟陛下矜其愚，不录其罪，而留神秉纳焉。臣不胜拳拳陨越之至。臣谨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