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#策问

制曰:朕惟羲农以下之事见于经,秦汉以来之事见于史。见于经者皆圣贤为治之迹，见于史者，亦当时君臣相与随时而成治者也。然儒先君子之论,则曰帝王以道治天下,后世只以法把持之而已。信斯言也，岂帝王之治一以道而不以法，后世之治一以法而不以道欤?自今观之,如画野分州,设官分职,明礼乐,兴学校,正律历,秩祭祀,均田赋,通泉货,公选举,严考课,立兵制,慎刑罚,则帝王之治天下固未尝不以法也。天性明达，宽仁长者，躬修玄默，以德化民，恢廓大度，同符高祖，事从宽厚，文以礼乐，畏义好贤，力于为善，聪明果决，得于天性，宽仁多恕，心无邪曲，恭俭仁恕，忠厚恻怛,则后世贤君之治天下,亦未尝不各有其道也。然则儒先之论,殆亦有不足尽信者欤?洪惟我太祖高皇帝创业垂统，治定功成，圣子神孙，万代如见。其治道之高明，治法之弘远，直可以等帝王而上之矣。然而帝庙祀立于京师，自昔忠良多与配享，虽以胜国之世祖而亦获秩祀焉。岂非以后世之英君谊辟，其政治亦犹有可取者欤?朕膺天眷命，嗣守鸿业，临政顾治，盖十有三年于兹矣。然远师帝王之道，而望道犹有所未见。近守祖宗之法，而行法犹有所未逮。其故安在?子大夫积学待问久矣。其为朕据经史，兼本末，详著于篇。朕将采而用之，以资于治焉。

###对策

臣对:臣闻天下无法外之治,帝王无道外之法。盖道者,出治之本，法之体也。法者，为治之具，道之用也。使道有未纯，则所以立法者，义必不精，利必不尽，虽能行于一时，而不可垂于万世。法有未善，则所以为治者，化必不洽，泽必不周，虽或致夫小康，而终不足以望雍熙泰和之盛。故论治而谓不以法，非知治者也。论法而谓不以道，非知法者也。古之帝王全于躬行心得者，既有以建天下之极，见于典章制度者，又有以尽天下之情，故功业之盛，上下与天地同流，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。秦汉以来，非不有法也，类皆小补罅漏，而不知先王立法之原，亦非不有道也，乃其天资偶合，而不闻先王大道之要,尚何望其治效如古昔之隆也哉!然则治之不能外法,法之不能外道,盖有确乎其不可易者矣。

恭惟皇帝陛下笃于求道,审于行法,勤于致治,践祚以来,尝三亲策多士矣。始之以法天法祖,盖笃于求道之心也。继之以文武兵农,盖审于行法之心也。又继之以《大学衍义》之问,盖勤于致治之心也。兹于万几之暇,复进臣等于廷,兼是三者之心,俯赐策问,拳拳焉若有所不足，而欲益臻其极者。臣虽愚陋，敢不对扬休命于万一乎!

臣闻羲农治之极也,尧舜道之至也,三代法之备也。言法极则法之善可知,言法备则道之纯可知。故孔子系《易》,始于伏羲,则十三卦之制器利用,以法而存乎道也。序《书》断自唐虞,则二典之所载时雍风动，以治而形乎法也。删《诗》而备于文武，则天保以上治内,采薇以下治外,是又以道而显设之于法也。子思曰:“仲尼祖述尧舜，宪章文武。”朱熹释之曰:“祖述者，远宗其道。宪章者，近守其法。”岂尧舜不足于法，而文武犹病于道邪?盖举道则法以著，举法则道以存。故朱熹又曰:“皆兼内外该本末而言也。”由是言之,道与法非判然二物也明矣。圣制以为儒先君子之论则曰:帝王以道治天下，后世只以法把持之而已。信斯言也，岂帝王之治，一以道而不以法,后世之治一以法而不以道欤?圣虑深远,臣愚,何足以知之。然窃惟帝王之与后世，其为道不同，而其为法亦异。帝王道足以创法,法足以善治,故专谓之道,盖道即法之所从出也。后世之于道,或偏而未全,或驳而未纯,则其所恃以为治者,独法而已,故专谓之法,盖法始有不本于道者矣。

请因圣制所及,以凡经史所载道与法者,敬详陈之。圣人理天下,使物各得其所为极至,故其尽制曲防,莫非美意存焉。今举其大者，若黄帝之画野分州，舜肇十有二州，禹弼成五服咸则二壤，商人肇域四海以建诸侯，周人以九州之地建三等之国。而分田以定赋者，或五十而贡，或七十而助，或百亩而彻，皆以什一为中正，则封建井田之法，于是乎立矣。伏羲以龙纪官，神农以火纪官。黄帝有夫天地四方之官。唐虞建官惟百，夏商官倍其数。周官三百六十,统于六卿。而敷奏明试,三考黜陟,与夫六计八职八柄之政,亦行乎其间，则建官考课之法于是乎详矣。亲疏贵贱之有体，郊社褅尝之有仪。咸英韶濩之有制，璇玑玉衡之有具，塾庠序学秀选俊造之有等，则礼乐律历、学校选举之法，无一之不备也。九赋以为敛，九式以为节，五刑以为计，八州以为纠，弧矢以示威，伍两卒旅军师以蓄众，则货财兵戎刑罚之法，无一之或缺也。所以然者，羲农黄帝皆以神圣之德继天而王。尧舜禹汤文武数圣人者，或克明峻德，或温恭允塞，或肇修人纪，或缉熙敬止，或重民五教，道无不纯而法于是焉出。不然，亦安能心代天意，身代天事，妙化导之机，而极制作之善若是哉!故曰:帝王以道治天下,而臣谓道即法之所从出者,于是可见矣。

后世贤君，若汉高之天性明达，宽仁长者，以创汉家之业。文帝之躬修玄默，以德化民而致后元之治。光武之恢廓大度，同符高祖,成中兴之功。章帝之事从宽厚,文以礼乐,济永平之政。唐太宗之畏义好忠，力于为善，速致太平。宪宗之聪明果决，得于天性，卒平祸乱。宋艺祖之宽仁多恕，心无邪曲，而有以易五季干戈之乱。仁宗之恭俭仁恕，忠厚恻怛，而有以开元佑炎兴之运。诚如圣制所谓,亦未尝不各有其道也。但此之谓道,不过天资之近似耳。就而论之,则恶闻诗书,崇尚黄老,溺图谶以蹈封禅之非,乏刚断以启戚门之衅,以至天伦惭德,异术荒心,任智谋以成功,听谗幸以废后,帝王纯粹之道果如是乎?道既未纯,则法之所立,宜乎其不能尽善也。故汉初三章之约,律令之次,章程之定,与夫侯国之封,所谓磐石之宗、犬牙相制者，规模亦宏远矣。然不革秦习，不任周政，所以治杂于霸,其后祸难屡起,亦非法之所能防也。唐以六典建官,以租庸调取民,增置学舍生员以养士,与夫以府卫治兵,所谓居重驭轻，五大不在边者，节目亦详尽矣。然大纲不正，昏风相袭，所以治杂于夷，其后变故最多，法亦屡坏而不可支也。宋人重儒术，爱民力，以文知州，以朝官知县，以京朝官监临财赋，与夫通判县尉之置,要皆以收方镇之权,所谓混一天下,亦长虑而却顾矣。然武备颇衰，成功亦小，国势日以积弱，莫能善其后也。故曰后世以法把持天下,而臣谓法之不本于道者,夫岂不然耶?以是观之,则道有纯否而法随之,法有善否而治因之,孰谓为治可以无法,而立法可以不本于道哉!

洪惟我太祖高皇帝，膺天眷命，用夏变夷，一代经制之备，真足以匹休帝王，而开圣子神孙万世之太平矣。观夫京畿诸道之建置，宗藩列爵之世封,内则罢丞相而设府部,外则罢行省而设三司。有大明官制以定其员，有诸司职掌以定其守。命官议礼，则吉凶军宾嘉之礼,有其等矣。而又有礼仪定式诸书,以示其品节制度焉。命官作乐，则郊社宗庙朝廷之乐，有其章矣。而又有太常神乐诸署，以习其器数声容焉。设国子监，以教天下之英才。外设府州县学，以育民间之俊秀。经义之制定,而士无诡异之谈;科贡之制行,而士有汇征之望。以言乎律历，则造历有官，而闰余岁差之有算，司天有台，而休征灾异之并占。且谓至元辛巳之历渐违天度，遂以洪武甲子之岁肇起历元。律历之正何如哉?以言乎秩祀,则大而郊庙仪物典于太常,小而厉享品节详于祠部,正岳镇海渎之神号,革前世不经之淫名。帝王陵墓,三岁一降香祀之;先代贤臣,惟以当时官爵称之。祀典之正何如哉?谓田赋不均非所以遂民生也,国初丈量田亩以抑兼并，清理田粮以防奸伪，且视土地之肥饶以为税科之轻重,是虽非井田也,不几于什一之中正乎?谓泉货不通非所以资国用也,国初因桑穰之饶而钞法甚严,置宝源之局而钱法再变,茶马盐课之利则以助军需,商税鱼课之办则以助国费,是虽非帑余也，不几于九府之圜法乎?礼部以科举之式选士，必严贡举非人之律，吏部以铨选之法选官，复有推升保举之例。其选举之公，仿佛乎虞周明扬宾兴之盛也。给由虽有常期，而所以为黜陟者，复稽其旌异之典，纪录之册焉。考核虽有通例，而所以校才能者，复稽其历任之久暂，地方之繁简焉。其考课之严，颉颃乎虞周三考六计之详也。以兵制言之，既有亲军诸卫以宫禁，复有隶府诸卫以卫京城;既有都司留守司以卫一方,复有各卫守御所以卫郡邑。且府卫之所职掌，虽各有司存，而军政之枢机实由于兵部。盖统重驭轻之中，寓防微杜渐之意。此我圣祖亲历戎行，灼知古今利病，而为是良法。昔人谓其军政有统，真知言哉!以刑罚言之，大明律之纲有六，而其目止于四百六十。大明令之纲亦有六，而其目止于百四十有五焉。是虽因唐制而定五刑，其间别比类异，简而易遵，明而易晓。盖我圣祖断自宸衷，务在直言其事，庶几使人易知而难犯。昔人谓其有象刑钦恤之仁,真知言哉!夫一代经制之备如此,岂偶然而致之哉!盖有本于其间矣。臣尝庄诵圣祖之言,有曰:“朕求帝王之治,莫盛于尧舜,然观其授受,在允执厥中。”又曰:“人君一心治道之本存于中者。无尧舜之心，而欲施于政者有尧舜之治，不可得也。”大哉王言!非真有得于帝王之道,能如是乎?宜其创制立法，尽善尽美，于以致雍熙泰和之盛，直等帝王而上之矣。

圣制又谓帝王庙祀立于京师，自昔忠良多与配享，虽以胜国之世祖而亦或秩祀焉。岂非以后世英君谊辟，其政治亦有可取者欤?盖自洪武六年定历代帝王之祀，自伏羲以至元世祖，凡十有六君，皆以其开基创业,大有功德于民耳。若周文王虽基周命,终守事商之节;唐高祖虽君天下,皆赖太宗之功,故不祀焉。伊尹之告其君曰:“七世之庙可以观德。”圣祖秩祀帝王之意,不在兹乎?二十一年定名臣从祀,自风后以至赤老温,凡三十有七臣,皆以其始终全节,与有功德于民耳。谓宋赵普虽曾有微劳,然实深负于艺祖;元安童虽信有勋德,然难并列于先臣,故不祀焉。盘庚之告其臣曰:“兹予大享于先王,尔祖其从与享之。”圣祖秩祀名臣之意,不在兹乎?故程颐之论治独归于帝王,而常不足于后世者,天下之公言也。圣祖之秩祀并隆于帝王，而亦不遗于胡元者，王者之弘度也。且以前世功德，固有当崇，而后人监戒，亦有攸视。圣意亦何深远哉!

圣制之终有曰:远师帝王之道,而望道犹有所未见,近守祖宗之法,而行法犹有所未逮,其故安在?且欲臣等详著于篇,将采而用之以资于治。臣虽愚陋,敢无一言以对,而徒进谀词曰:道则至矣尽矣，治则已臻皇极，法则无可议者矣。独不有以来曲学之诮，而上负圣明待士求言之意哉?臣窃观今日之天下,州野如旧,而民生之憔悴日甚。官职如旧,而事功之废弛日甚。礼乐如旧,而奢僭渐形，和气未洽也。学校如旧，而道术渐乖，士习未端也。律历正矣,而能以灾异当畏为陛下陈之者谁欤?祀典正矣,而能以异端当戒为陛下避之者谁欤?田赋之均如旧也,而额外之征求无已。泉货之通如旧也,而关市之税课日增。选举之法具存,而贤才之疏远者未伸。考课之法具存,而庸劣之在位者未去。兵制虽不改乎旧也,然强壮役于私门,恩赏夺于有力,其能弭怨谤之丛积乎?刑罚虽不改乎旧也,然怙终之罪不加,罗织之风未已,安能止物议之沸腾乎?夫以天下之事,每每如此,则是圣祖之法虽善,而今之所存者盖文具耳。孟子曰:“徒法不能以自行。”意者，陛下之望道诚有所未见欤?臣愿终其所欲言以副陛下之欲闻，而无复有所隐也。

窃惟帝王之道大矣，臣愚不能究极。今陛下以程颐之言为问，臣亦敬以程颐之言为献。其言曰:“为政须要有纲纪文章。”此即臣所谓无法外之治是也。又曰:“必有关睢麟趾之意,然后可以行《周官》之法度。”此即臣所谓无道外之法也。陛下诚能重人伦之始,审王教之端,如文王之雍雍在宫,无教亦保,则关睢之化其庶几矣;图国祚之绵洪，计宗祧之嗣托，如文王之振振公子，以永姬箓，则麟趾之化其庶几矣。关睢麟趾化成，则至于兄弟，御于家邦，而道无不纯,有以匹休帝王,而增光祖宗帝王之盛治,又何难哉!是则陛下之所宜加意者，诚不在于多方也。伏愿少垂天听，克广德心，不以臣所陈之言为谬，而听之惟聪，不以臣所言之事为易，而行之惟力。矜持敬畏,不少间断。清燕之优游,无异于大廷之临莅;便嬖之使令,不忘乎儒绅之奏对,则道可纯,法可善,治可久,宗社幸甚,天下幸甚。草野之人不识避讳，冒干天威，无任陨越之至。臣谨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