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#策问

制曰:朕惟自古圣帝明王之致治,其法非止一端。而孔子答颜渊问为邦，但以行夏之时，乘殷之辂，服周之冕，乐则韶舞为言。说者谓之四代礼乐。然则帝王致治之法，礼乐二者足以尽之乎?宋欧阳氏有言,三代而上治出于一,而礼乐达于天下。三代而下治出于二,而礼乐为虚名。当时道学大儒,称为古今不易之至论。今以其言考之，上下数千余年致治之迹具在，可举而论之乎?夫三代而上无容议矣。汉高帝尝命叔孙通定礼乐，召鲁两生不至，谓礼乐积德百年而后兴。厥后三国分裂，其臣有诸葛亮者，而世儒乃或以礼乐有兴,或以庶几礼乐许之。盖通与亮之为人,固不能无优劣,要之于礼乐能兴与否,亦尚有可议者乎?我国家自太祖高皇帝以神武创业,圣圣相承,百有余年。礼乐之制作,以时以人,宜无不备矣。然而治效之隆,未尽复古。岂世道之升降不能无异邪?抑合一之实犹有所未至邪?朕祗承丕绪,夙夜拳拳,欲弘礼乐之化,益隆先烈,而未悉其道。子诸生其援据经史,参酌古今,具陈之,朕将亲览焉。

###对策

臣对:臣闻若天下者,有致治之大法,有出治之大本。礼乐者,致治之大法也。天德者,出治之大本也。大本具而后大法可立,大法行而后大本以彰,本末相资,内外一道,不可以差殊劝也。然大法行于天下,非智术所能为。大本存乎一心,非掩袭所能得。必其性诸天者，浑然完具，初无一毫之亏欠，则其施诸治者，粲然明备，可以四达而不悖矣。苟法有未备，固无所恃以为治，而本之不纯，抑又何以立大法哉!《传》曰有天德,便可语王道,其以是欤?

饮惟皇帝陛下,禀神圣之资,际盈成之运,存心养性,以培植天下之根本者,无一日之不谨,化民成俗,以恢弘天下之治道者,无一事之不周矣。但善之可为，古人自以为不足，世虽极治，圣人犹以为未然,是以侧席求贤,临轩策土,询臣等以礼乐之治。上稽唐虞三代之盛美,下逮汉唐宋之得失,暨祖宗创业垂统之善,今日保邦致治之规,诚有天下之远图,安天下之至虑也。顾臣学术肤浅,何足以语此?然有问而对者,臣之职;有怀必吐者,臣之愿。敢不罄一日之敷言,以答千载之奇遇哉!

臣惟天地之道至大也,阴阳之理至妙也,而造化蕴育,固未尝不著见乎两间。观其物各付物,而不可以强同,则天地所示者,一自然之序而为礼也。纲缊化醇，而不容以独异，则天地所示者，一自然之和而为乐也。惟古之圣帝明王，与天地合德，与阴阳同运，履中正而大本以立，乐和平而大本以端，于是以一身之中和，为天下之中和，以一人之礼乐，为天下之礼乐。辨方正位，体国经野，设官分职,以立天下之纪纲;一制度,异好尚,明等威,正称号,以至定天下之名分;用天时，因地利，揭天常，立人纪，以广天下之政化。以至亲疏小大为之体,朝会交际为之期,宫室器用为之饰,吉凶哀乐为之节，以备天下之典。则使天下之事，莫不各得其序，而人乐以持循，夫是之谓礼。天下之物莫不各适其和，而人兴于鼓舞，夫是之谓乐。礼乐备，而天下之治毕矣。故孔子答颜渊为邦之问，不过以夏时、殷辂、周冕、韶舞为言。尹惇因谓之四代礼乐，则凡古今致治之法，皆不出于礼乐二者。而礼乐之外，安复有所谓治法者哉!降及后世，求治无本，如摭其文，以用于郊庙朝廷之间，不推其意,以及于闾阎里巷之下。宋儒欧阳修谓三代而上,治出于一,而礼乐为虚名，大儒朱熹因谓万世不易之至伦，良有以也。

臣请得而论之。尧舜禹汤文武之圣，精一执中，皆极夫渊微之妙，建中建极，皆纯乎义理之天。惟其为德之纯，故政事之所修明，明化之所旁达，虽未尝明言礼乐于天下，而其变通之宜，衣裳之垂，玑衡之察，玉帛之修，与夫钦昊天而授人时，画井田而备封建，昭典礼而严命讨，祀神祗而奠山川者，率皆礼乐之用也。虽未尝显礼乐于四方，而其文命之敷，人纪之修，咸和之用，由旧之政，与夫关石和钧，其于王府，正朔服色，易于革命，九一世禄，行于治岐，五教三事,重于武成者,率皆礼乐之行也。盖不出乎经世宰物之典,而得鼓动作兴之机。不外乎民生日用之常，而寓渐摩诱掖之道。所治莫非教,所教莫非治。政治礼乐,初无二途。是以二千年间,经制大备,政教大同,礼乐之化,自国家以布濩乎天下,自朝廷以流及于万国。咸有以沦人肌肤,浃人骨髓,致人人有君子之行,比屋有可封之俗者,合唐虞夏商周,而同一彻焉。所谓治出于一,而礼乐达于天下者，以其治之有本故也。

若汉唐宋之君,具宽大之德者,不如尧舜之至仁;抱英雄之略者,类非汤武之大勇。惟其德之不纯,故虽制礼作乐之命,后先相闻,蕞仪审音之奏,影响不绝。然徐考其所务以为治者,则九章之法,十五之税,南北之军,以为开基之伟制;习射殿前,更定律令,减省吏员，以为贞观之政要;收藩镇之权，严兵将之选，定覆奏之狱，亦视为立国之规。朝夕从事，以为治民之政，至其制作所成，谋议所定,则杂就之仪,掌于太常,大风之歌,奏于原庙。事文具,则著贞观之仪。耀武功，则崇七德之舞。刘温叟所定，犹杂先朝之迹。和岘所奏，未谐声气之元。另其名目，以为礼乐之教，是皆求治于抑勤操切之余，而不知其陷于俗吏之非，立教于声容器数之末，而不知其流于文史之伪。所治非所教，所教非所治，政治礼乐，歧为二致。是以千有余年，经制荒忽，政刑苛紊，置先王之粗迹，以为有司之藏，采古法之遗略，以备斯须之用。妖声艳辞，无补于时政之缺失。虚饰美观，莫拯夫世变之下移。虽其享国，亦仿佛乎帝王之历年，而其风俗，则不逮帝王之季世者，合汉唐宋而一同睽焉。所谓治出于二，而礼乐为虚名者，以其治之无本故也。

汉高祖因群臣肆拔剑击柱之失，叔孙通行共起朝仪之请，乃曰可试为之，又曰度吾所能者为之，则其所求者固已非三代之典，而其所委者又复无九官之臣，此积德百年之语。所以来两生之却，而绵蕞野外之习，姑以徼小就之功，则其君臣之所自许，与其志愿之所自足者，从可知矣。是其时虽若可乘也，而无可为之人，礼乐之所以不能兴也。诸葛亮感先主三顾之勤，而为两汉中兴之佐。立纲陈纪,而不为近图。广德率义,而不为小惠。庶政欲其精练,万事理其根本，则其施为之规，已得礼乐之遗意矣。使天祚汉，假之以年,将见开诚布公之治,虽未敢必其匹休前古,而光明俊伟之业,将有以决其度越后世矣。王通谓其礼乐有兴，程颢谓其庶几礼乐，岂无见乎?是其人虽若可为也，而无可乘之时，礼乐之所以不复兴也。

我国家自太祖高皇帝，以圣人之德，御圣人之位。用夏变夷，为民立极，酌古准今，以建一王之法，因时创制，以定万世之规。暨于列圣，率遵成业，以为永图。肆我皇上，益隆继述，以期光大华夷一统。百有余年，固非蜀汉之偏安。重明继照，世德作求，下陋汉高之不学。是宜礼乐之道，掀天揭地，超出乎百代之表;礼乐之化，风行海流，大被乎九围之内。然《凫鹜》《既醉》之什，尚未歌于审音之瞽,而鸣条破块之变,容或纪于上事之臣。堂陛深严,而吁咈之风未著。教化流行，而禁网之密未舒。萑苻之扰，间见于潢池，纨绮之习，下成于闾巷。治效之隆，未尽复古，诚有如圣谕所云也。将谓世道有升降之异耶?向使汉唐宋之君，有尧舜汤武之德，而其臣有皋夔伊周之贤，则王道著七制之书，未必为后世之僭经，而唐史赞文王之辞，亦遂为不刊之实录也。今以君明臣良之时，当重熙累洽之盛，所以时平世道者，特在陛下决取舍之机，而所以维持世道者，亦在大臣竭赞成之力耳。复古之治，臣切望焉。若谓合一之实有未至耶，则我祖宗为治之道，即礼乐之道，陛下保治之法，即礼乐之法,固无所谓出于二矣。但其道至大,非一人之所优为。其法至广,非一日之所能尽。朴略于风气未开之时,不能不藻饰于人文渐著之世;草创于文武更始之初,不能不大备于成康继体之后。今求夫为治之实,其亦有不能尽合于一者乎?

伏愿陛下,上体天心,懋隆峻德,涵养情性,致极中和,以端出治之本,详审枢机,修明体要,以成致治之法。使天下之政,皆出乎天理之公，而后世人欲之私，有所不用。天下之务，皆由乎道义之正,而后世法禁之术,有所不行。殆见著于闺门,兴于朝廷,被于乡遂比邻,达于诸侯四海。自祭祀军旅,至于饮食起居,未始一日不在礼乐之中，亦无一人不被礼乐之化。所谓至礼不让，而天下治，至乐无声，而天下和。近可以匹休于祖宗，远可以比隆于前古，而汉唐宋之治，不足言矣。虽然，出治之本，固在于德，而修德之本，则岂外于学哉!尤愿陛下,于退朝之暇,清燕之余,注意于圣经贤传之蕴，留神于古训时务之宜。端本澄源，以肃此心之敬。防微慎独,以闲外至之邪。御经筵,不徒事讲说之勤,必求夫明善诚身之实。开言路，不徒侈献纳之广，必尽夫省躬克己之诚。治乱兴衰之源,在所周知,民情物态之变,亦垂听览,则圣学聿新,治效随著,礼乐之用,达于天下而无间矣。尚何合一之实有未至,而复古之治有不成哉!

由是观之，帝王所以建致治之绩，于数千载之上者，此道也。祖宗所以隆致治之业，于百年之间者，此道也。然则陛下之所以光前振后，而绵亿万载隆长之绪，亦岂出于此道之外哉!臣学不足以稽古,而窃尝怀复古之思;智不足以知今,而未敢忘当世之务。故酌治道之中，为探本之论，以上尘圣览。惟陛下采择而施行之，匪惟愚臣之幸,诚宗社无疆之休也。干冒宸严,不胜恐惧战栗之至臣谨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