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#策问

制曰:朕惟人君,奉天子民,治道所当先者,养与教也。养民莫重于制田里，广树畜。教民莫大于崇学校，明礼义。今兹二者，行之既久,而实未效臻于极,何欤?岂任用未尽得人,而督劝作兴之道,有未至欤?唐虞三代,田分井牧之授,学谨庠序之训,当时民有恒产,士有恒心，所以养之教之者备矣。其良法美意，皆后世所当讲者，可历举而言欤?若汉唐宋愿治之君,未尝不留意于斯,而治效之成,卒不逮古,岂分田制产,兴学崇儒之意,视帝王为有间欤?朕承祖宗大统,抚临亿兆，于兹有年，夙夜兢惕，弗遑宁处，期于家给人足，教行刑措，礼乐兴而风俗美,跻斯世于雍熙泰和之盛,果何道以致之欤?子诸生积学待用,必有至当之说,明著于篇,朕将亲览焉。

###对策

臣对:臣闻为治之道,固贵乎有仁民之政,尤贵乎有仁民之心。盖仁心存于中,而后仁政达于外。使有其心而无其政,是谓徒善,徒善不足以为政。有其政而无其心，是谓徒法，徒法不能以自行。先儒程子曰:“为政须要有纲纪文章。”又曰:“必有闻睢麟趾之意，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。”此之谓也。仁政本之仁心，则内外兼举，本末不遗，而为治之道得矣。尚何虑教养未备，任用非人，而治效未臻其极耶?唐虞三代所以治隆俗美者，此心此政也。汉唐宋所以治不古若者，岂非徒有其政而无其心欤?

钦惟皇帝陛下，以圣神文武之资，绍祖宗列圣之统，恭己守成，虚心图治,虽深居九重之中,而念周四表之外。虑民生之或未厚,必欲皆安于饱食暖衣之天。虑民德之或未淳，必欲皆归于渐仁摩义之域。是以临御之初，他务未遑，首耕藉田以示重农而务本，继幸太学以示尊道而崇儒。丕绪恢张,仁闻四达,所谓宠绥四方而克相上帝者，亦已至矣。兹犹以实效未臻其极，而虑任用未尽得人，乃进臣等于廷，俯赐清问，讲求至理，必欲追复唐虞三代之盛，此不自满假,稽于有众之盛心也。夫内不自满而外稽于众,则何所为而不至其极哉!陛下真大有为之君，可以为尧舜，可以为禹汤文武，可以唐虞三代斯世也。斯世斯民,何其幸欤!臣虽庸陋,敢不效一得之愚，以对扬明命之万一乎?

窃惟天降下民，作之君，作之师，君所以治之，师所以教之。《书》曰:“民非后，罔克胥匡以生。”又曰:“克绥厥猷惟后。”信乎!人君奉天子民,其为治之道,莫大乎养与教也。教养未尽,不足以言治。故孔子之告冉有，必曰富之教之，孟子之论王道，教养之外亦无余说，诚以仁政不外乎此耳。然养莫重于制田里而广树畜，田里不均，树畜不广，欲民生之遂，得乎?教莫先于崇学校而明礼义，学校不修,礼义不明,欲民性之复,得乎?夫是二者,固必由任用得其人，而后实效臻其极。然循其本而论之，惟在人君之心耳。孟子曰:“先王有不忍人之心，斯有不忍人之政矣。”以不忍人之心，行不忍人之政，治天下可运之掌。人君苟无是心，而徒区区于法制品节之末，则所施非其政，所任非其人，虽欲言治皆苟而已。臣请征诸古为陛下陈之。

唐虞之时，水土未平，烝民未粒，圣人有忧之，使弃为后稷而播时百谷，百谷熟而民人育矣。饱暖无教近于禽兽，圣人又忧之。于是使契为司徒而敬敷五教，五教敷而百姓亲矣。三代之时其养民也,夏后氏五十而贡,殷人七十而助,周人百亩而彻。其教民也,夏之学曰校，殷之学曰序，周之学曰庠。自其制度之极备者而言之，田野之授，井牧异其制，学校之设，大小异其教。如衍沃之地，百亩为夫，而九夫为一井。隰皋之地，九夫为牧，而二牧当一井。井牧之制所以养民者，其备如此。八岁入小学，而教以洒扫、应对、进退之节，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之文。十五人大学，而教以勇理、正心之术，修已治人之道。学校之制，所以教民者，其备如此。当是时也，出而使长，入而使治，皆刚简直宽之德，俊造秀乂之士，是以民有恒产而无啼饥号寒者矣，士有恒性而无放僻邪侈者矣。然则其政立于上,而效成于下,又孰谓不本于得人,又孰谓不本于君心之仁乎?质之经，订之传而观之，则尧之兢兢，舜之业业，固一忧民之心也。禹之孜孜，汤之栗栗，亦一忧民之心也。至于文王之纯一不已，武王之永言配命,又何尝一念不在于民乎?此其良法美意,固卓乎不可尚已。古道既远，圣王不作，阡陌之端开，而井田之制废，养民已无政矣。坑焚之祸作，而诗书之习泯，教民已无政矣，又安有所谓仁民之心乎?后世愿治之君,若汉之文帝、唐之太宗、宋之太祖,亦尝留意于教养。或躬耕藉田而减租以劝农,或口分世业而节费以裕民,或遗官度田而课民以种植。养民之政有矣,然不过法制之虚文。或尊师重傅而临雍拜老，或大召名儒而增广生员，或增葺国学之祠宇而亲制孔颜之赞词。教民之政有矣，然不过太平之粉饰。究其存心,果有发尧舜禹汤文武之切于忧民者乎?上既无尧舜禹汤文武之君,则奉承宣布者,亦未必皆稷契伊周之臣。是以治效之著,虽或至于海内富庶,路不拾遗,户口繁益,求如古之耕田凿井,出作入息,而不知帝力何有则未也。虽或至于黎民醇厚,死囚来归,道学可称,求如古之仁人君子比屋可封,而但知顺帝之则则未也。此汉唐宋之所以不唐虞三代也欤?

仰惟我朝列圣相承,心尧舜禹汤文武之心,行尧舜禹汤文武之政,必求复唐虞三代之治。是以百纪修明,庶务振举,而于教养二事,尤致重焉。田虽无井牧之异制,然兼并有禁,荒芜有罚,既有守令以司之矣，又兼命藩臣以董之，养民何以加焉?学虽无庠序之异制,然廪饩有常,废坠有戒,既有师儒以职之矣,又专命宪臣以莅之,教民何以加焉?良法美意,昭昭乎日月之照临;深仁厚泽,荡荡乎天地之涵育。此我朝之治，所以度越前古也。陛下远宗帝王之道,近守祖宗之法,教养之政重加之意,盖无一念不在是也。

伏读圣制有曰:“朕承祖宗大统，抚临亿兆，于兹有年，夙夜兢惕,弗遑宁处,期于家给人足,教行刑措,礼乐兴而风俗美,跻斯世于雍熙泰和之盛，果何道以致之欤?”即此一念，臣已知陛下仁民无穷之心,盖不以目前之治而自已也。陛下抚盈成之运,当鼎盛之年,有可为之时,有可为之势,又有能为之资,诚欲复隆古之治,不过始终此心焉耳。始终此心，则始终此治。《易》曰:“圣人久于其道，而天下化成。”是知为治之道，固未可见小而欲速也。且天下之大,兆民之广,必人人皆遂饱暖之愿,而后可以为养之至,使有一民不遂其生，犹未也。必人人皆归礼义之化，而后可以为教之至，使有一民不协于中，犹未也。方今天下之民，安于田里而生生自庸者,固多矣。然而水旱相仍,则展转沟壑而无告者,不惟见于穷檐篰屋之下,而通都大郡亦有之。如此而谓之生养遂,未可也。司民牧者，方且急于催科，而视农桑为末务，漫不知所以抚字赈救之方，此犹未免勤圣心之虑也。陛下养民之仁，诚能久而不替，田里未均,必思所以均之,树畜未广,必思所以广之。禁游手游食之蠹,惩横敛苛征之虐。慎选循良恺悌之人，以充守令之职，纵未必尽得如稷之贤，独不可得出入阡陌、劝课农桑如召信臣者乎?既得其人，又假以岁月而考其功，因其功而进退之，则人孰不思所以自勉，而尽养民之职哉!如此而家不给人不足，无是理也。天下之民，习于行艺而熙熙相安者，固已多矣。然而饥谨荐臻，则犬鼠偷窃而无藉者，不惟见于遐陬僻壤之所，而名乡广市亦有之。如此而谓之教化洽，未可也。司风教者方且溺于宴安，而视教化为繁文，恬不知所以振励转移之术，此犹未免贻宸衷之忧也。陛下教民之仁，诚能久而不怠,学校必修,不使有倾颓之患,礼义必明,不使有坏乱之习禁惑世诬民之言，革骄盈侈赞之俗。慎择端方谨厚之士以充师儒之任,纵未必尽得如契之贤,独不可得学兼体用、封植人才如胡安定者乎?既得其人,又重厥责任而考其绩,因其绩而黜陟之,则人孰不思所以自效,而尽教民之责哉!如此而教不行刑不措,无是理也。治既至家给人足,教行刑措,则礼乐以兴,风俗以厚,四夷于是而咸宾,万邦于是而宁谧。诸福之物,可致之祥,莫不毕集,而雍熙泰和之隆复见于今日矣,唐虞三代岂得专美于前哉!

夫治效之所以隆,固皆本乎陛下之一心。然易逸难制者,莫人心若也。况人君之心攻之者众,若货利、若声色、若游畋、方技土木之类,皆足以蛊惑摇荡之者也。苟非识见之明而持守之坚者,未必不为所移。此心少移,则人欲日炽,天理日消,而无所不至矣。是故动一侈心,则取民不以制,而养民之政以废。动一躁心,则接下不以礼,而教民之政以坏。陛下天资高迈,志意坚定,谅必能持守此心而慎终如始矣。然以成汤之圣，每致警于盘铭之辞。武王之圣，恒究心于丹书之戒。学问之功，其可以少缓乎?先儒范氏有言:“人君之心惟在所养。”陛下欲致帝王之治,乌可不求帝王养心之术?国朝经筵之设,最为近古。左经右史,朝讲暮读,闻于耳接于目,而优游浸渍于心,则所以防非窒欲而长善者,莫要于此。臣愿陛下日御经筵，进讲不辍，毋视之为虚文，毋应之以故事。俾贤士大夫常侍列于前后左右，从容燕闲，演绎陈说。所闻者必善言，所见者必善行,于以涵养此心,以不失其本然之天,充广此心,以不亏其固有之量,则养民教民之政,亦将始终无间,而治效愈久愈盛矣。天下治忽之几，端在乎此。

臣学术疏浅,荷朝廷教养有年,其于古昔圣贤格心之学,亦尝闻其大概矣。故敢陈此,以上酬陛下求言之盛心也。伏愿留神省览,则天下幸甚。臣干冒天威,不胜战栗之至。臣谨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