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#策问

制曰:自古帝王继体守文,克弘先业,致盛治者多矣。而史臣独以成康、文景并称,何欤?其致治本末可指言欤?朕光绍祖宗丕图,政令之行,悉遵成宪,期臻至治,比隆前古。然夙夜祗勤,于兹八载,而治效犹未彰著,何欤?岂世有古今,故效有深浅欤?今天下田野辟矣，而贡赋供于上者，每至匮乏。学校兴矣，而风俗成于下者，益至浮靡。兵屯以制外者谨矣，未能使夷狄畏却而不敢侵。刑法以肃内者严矣，未能使奸顽惩艾而不敢犯。凡若此者，其弊安在?如谓政在用人,则方今百司庶府,文武具足,而科目之选拔,军功之序迁者,又济济其众,何官有余而政不举欤?无乃承平日久,习安逸而事因循者多欤?兹欲严以督之,则人情有不堪,宽以待之,则治理之难成,何处而得其中欤?夫治必上下给足,风俗淳美,外夷服而中国安，底于雍熙泰和之盛，斯朕志也。何施何为而可以臻此?殆必有要道焉。子大夫讲习经史之学久矣，其参酌古今，明著于篇，朕将采而用之。

###对策

臣对:臣闻古之君天下者，莫不有治法，亦莫不有治人。盖天下之事,非法不能以自举;天下之法,非人不能以自行。故法所以举其事,而人所以行其法者也。然人亦岂能自用哉?又在人君之一心耳。昔傅说之告高宗曰:“惟治乱在庶官。官不及私昵，惟其能。爵罔及恶德,惟其贤。”而必继之以“惟厥攸居”。此可见人君之图治,其心当先安于所止也。心既安于所止,故以是心而求天下之贤,则无一人之不用。以是人而付天下之法,则无一事之不举。而所谓足贡赋、厚风俗、攘夷狄、革奸顽之四者，皆不足以劳吾心矣。

钦惟皇帝陛下抚盈成之运,当鼎盛之年,有聪明睿知之资,有孝友温恭之德，有宽仁博爱之度，有神武不杀之威。临御以来，八年于兹，图治之心，惟日不足。故不以臣之不肖，拔之草茅之中，置之廷陛之下，拳拳焉下询乎治天下之要道。臣虽至愚，能不感激而思效其愚直之一二乎?盖陛下每三年一策士于廷者,非欲为虚文也,盖将用其言也。臣之幼而学于家者,非欲为空言也,盖将用于世也。臣常怀用世之心，适陛下开用言之路，是机也不可失也。然而陛下之策臣者，其大要欲于治法治人加之意耳。而臣以为尤所当先治者,心也。心既治,而后天下之事可从而理。臣故先以心之说为献，然后于圣策之所及者，次第而条陈之焉。

盖闻孔子曰:“善人为邦百年,亦可以胜残去杀矣。”又曰:“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。”言治化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也。臣观三代之时,治之盛者,莫盛于周,而周之治,亦莫盛于成康之世。盖有文武创业于前，而成康善于守成耳。自周而下治之盛者，莫盛于汉，而汉之治，亦莫盛于文景之世。盖有高祖创业前，而文景善于守成耳。四君之所以善于守成者，岂有他术哉?必至其持守而施为者，有本末也。《周书》之称成王曰:“祗勤于德,而训迪厥官,作周恭先,而自时中乂。”至于康王之敬忌天威,张皇六师,此其实也。汉史之称文帝曰:“身衣弋绨而示朴为先，除田租税而厚于利民。”以至景帝加以恭俭，与民休息，亦不失文帝之家法者也。成康、文景之致治本末，所可知者如此。而其所以并称于后世者，有不在此欤?夫成康、文景之为君虽不可作，而其治法，犹有可得而行者。苟能行之，所谓道洽政治，泽润生民，移风易俗，黎民醇厚之效，当复见于后世。岂以世有古今，而效有浅深之殊哉!仰惟陛下传二帝三王之道，绍一祖四宗之统，政令之行，悉遵成宪，视成康、文景之治固优为之矣。而复以为治效犹未彰著者，此陛下不自满足之心也。臣虽至愚，敢不钦承而将顺之乎?

伏读圣策有曰:“今天下田野辟矣，而贡赋供于上者，每至匮乏。”臣有以见陛下欲举治法，足食以充国用也。夫欲足食以充国用,莫若省浮费。《大学》曰:“生财有大道,生之者众,食之者寡,为之者疾，用之者舒，则财恒足矣。”今之世生之为之者，果得为众且疾乎?食之用之者，果得为寡且舒乎?借使众且疾矣，然民赋有常数,而国用无常数。以有常数之贡赋,而供无常数之用度,此田野虽辟，而贡赋所以不得不至匮乏也。臣故曰:省浮费者以此。

圣策有曰:“学校兴矣，而风俗成于下者益至浮靡。”臣有以见陛下欲侈举治法，化民以厚风俗也。夫欲化民以厚风俗，莫若求实行。盖古者以乡三物，教万民而宾兴之。一曰六德，知、仁、圣、义、忠、和。二曰六行，孝、友、睦、姻、任、恤。三曰六艺，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其宾兴之制，以德行居先，文艺居后者，欲使人重本而轻末也。今之取士，惟较其文艺，而不考其德行，士安得不惟末是趋乎?况所谓文艺，又非古之所谓文艺者乎?此学校虽兴，而风俗所以不得不至浮靡也。臣故曰:求实行者以此。

有曰:“兵屯以制外者谨矣，未能使夷狄畏却而不敢侵。”圣策及此,臣又见陛下欲举治法,攘夷狄,而非穷兵黜武之所为也。夫夷狄之性,轻而寡信,贪而无亲。王者以禽兽畜之,来则有备,去则不追。《诗》曰:“王命南仲,城彼朔方。”又曰“薄伐俨狁,至于太原”是也。是故求速效者,急于战斗而未必残其类。怀永图者,加以岁月而卒能收其功。窃以为今日之计,亦惟先于宁而已。其必练士卒,积刍粮,严斥堠,谨烽燧,而据要害之地,以为持久之计可也。然欲为持久之计,必用持久之兵。盖古者兵出于农,故戍其地则用其地之民。今之边兵安于水土，习于金革，犹夫地之民也。诚用之以守,庶免调发之扰,而得制御之道。至于守之既固,而彼犹为吾患也，于是因地乘势，以议攻之之策，则边境既实，兵威自壮，以战则克,以攻则取,而夷狄岂有不畏却者哉!

有曰:“刑法以肃内者严矣,未能使奸顽惩艾而不敢犯。”圣策及此,臣又见陛下欲举治法,革奸顽,而非刻法深文之所为也。盖刑所以为小人而设,小人而不加之以刑,则纵恶长乱,无所不至,是刑法诚不可不严也。然听狱之际，一或不尽其心，则刑有不得其当者。是故刑得其当，虽岁罪一人，而天下有咸服之心;刑失其当，虽日罪千人,而人心无可服之理。今律之所载者,轻重舒惨,至精至备,可谓无遗憾矣。但有一定之法,无一定之情。其情之所在,则惟典狱者参错讯鞠以求之耳。昔郑子产铸刑书,晋叔向讥之曰:“先王议事以制,不为刑辟。”旨哉斯言!实万世典狱者之所当知也。然参以人固足以得其情，徇乎人亦不足以当其罪。成王之告君陈曰:“殷民在辟。予曰辟，尔惟勿辟。予曰宥，尔惟勿宥。惟厥中。”穆王之告诸侯曰:“尔尚敬逆天命，奉我一人，虽畏勿畏，虽休勿休。”其知狱之不可徇乎人者也。夫典狱者,下既得乎人之情,上不徇乎君之意,则刑之所加皆得其当,而奸顽岂有不惩艾者哉!

以是而知浮费不省,则贡赋不足。实行不求,则风俗不厚。不用边兵以守其地，则夷狄未可以攘。不任有司以求其情，则奸顽未可以革。此臣所以妄论四者之弊，在于此也。抑四者虽各为一事，其实有相通之道焉。何也?贡赋不至匮乏,则国用既足,而兵屯可以仰给矣。风俗不至浮靡，则民心既正，而刑法可以舍置矣。刑法舍置,则中国安矣。中国安,则夷狄无衅可乘,不待攘之而自然畏却矣。有天下者之治法，信无先于斯四者。

虽然,法之立也本无弊,法之用也始有弊。法不自用,待人而后用。人有正邪，才有长短，而法不能小为之异焉。此其过之不在于法，而在于人也审矣。然则今日治天下之要道，孰谓不在于用得其人乎?然而圣策又曰:“如谓政在用人,则方今百司庶府,文武具足，而科目之选拔，军功之叙迁者，又济济其众，何官有余而政不举欤?无乃承平日久,习安逸而事因循者多欤?兹欲严以督之,则人情有不堪。宽以待之，则治理有难成。何处而得其中欤?夫治必上下给足，风俗淳美，外夷服而中国安，底于雍熙泰和之盛，斯朕志也。何施何为而可以臻此治?必有要道焉。”陛下之言至此,图治之心可谓益切矣。臣愚以为要道莫先于用人，人才皆可用，特在人君用之何如耳。用得其人，官虽不足，而政无不举。用非其人，官虽有余，而政不能举。非惟不能举，而且有害于政焉。如欲省浮费也,使奉承者非其人,则一意陛下之足国用,而更为厚敛之计矣。欲求实行也,使奉承者非其人,则一意陛下之厚风俗,而更为诡行之举矣。主兵而非其人，则兵无纪律，而赏功罚罪，惟其私意之轻重,所谓用边兵以守其地者,未必得其力也。典狱而非其人,则狱多冤抑,而刑故宥过,惟其私意之出入,所谓任有司以求其情者,未必得其实也。诚欲用得其人，又在乎陛下之一心焉。盖心安于所止则诚，诚则明，明则于天下之人，自能知其何者为正，何者为邪，于焉用其正，而黜其邪。于一人为短，于焉取其长而弃其短。不啻若辩白黑，若数一二。无一能之才，自能知其何者为长，何者逃于洞察之下者。取其人于科目,则皆俊乂多才。取其人于军功,则皆知勇之士。而凡列职于百司庶府者，其文真足经邦，而文教无不修;其武真足以戡乱，而武功无不成。盖莫不奋迅踊跃以趋其事，固无有乐因循而事安逸者矣。若然,亦何必严以督之哉!即欲严以督之,则为大舜之德成,非若唐德宗之苛察也。亦何必宽以待之哉!即欲宽以待之,则为成汤之克宽,非若汉元帝之优游也。当此之时,臣见陛下全大有为之资,居大有为之位,操大有为之具,乘大有为之势。有所不施，施之而无不当;有所不为，为之而无不成。盖纵横上下,无不如吾意之所欲者,岂特足贡赋、厚风俗、攘夷狄、革奸顽之四者而已哉!如是则真可以垂拱南面,而臻雍熙泰和之盛治矣。

然则欲事之举也,在乎法,有治法而天下无不举之事。欲法之行也,在乎人,有治人而天下无不行之法。欲大之用也,在乎心,有治心而天下无不用之人。心之功用至于如此,臣请得为陛下复一言之。夫人之心特方寸耳,所以灵于万物者在是,所以参为三才者在是,所以具众理而应万物者在是。人皆有是心,而能治其心者寡。人皆治是心,而能安于所止者尤寡。始如是而终不如是,非安也。表如是而里不如是，非安也。安之云者，心与义理为一，而未始相违者也。夫欲心与义理为一,此岂可以袭取之哉!要必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也。陛下居禁密之地，尝诚思之曰:吾心得无少放乎?得无异于坐朝之时乎?有放焉则求之，是能治其心也。处细微之事,亦尝思之曰:吾心得无少放乎?得无异于临政之际乎?有放焉则求之，是能治其心也。无一时而不用其力，久则无一处而不安所止。由是以此心而事天，以此心而治民，以此心而法祖宗，无乎不善者，又岂特善于用人之一事而已哉!臣故恳恳焉以是说为献者，此探本之论也，此责难之义也，此区区爱君之忠也。虽然，世之持是说以告陛下者亦多矣，臣不能舍是而为新奇可喜之论者，以治道之大原止乎此也。惟陛下不以其言之可厌，而少加睿览，天下之幸，孰大于此。臣干冒天威，无任战栗殒越之至。臣谨对。